第十二幕 线
格拉夫正在自己的书房中来回踱步。
无论是熟悉亦或不熟悉他的人，看到格拉夫毫不掩饰杀意的眼神，都知道他现在恐怕十分的不高兴。因此，同样身处于房间中，跪倒在地面上、像是他手下的三人没有谁敢先开口。
这样的氛围直到有人敲响房门才被打破。
“说。”
“老板，那位神官小姐醒过来了。”
“知道了。”
单纯报告完事情，门外的人就迅速离去，而被短暂转移注意力的格拉夫，身上杀意也因此稍减。接着又花费一小段时间大致压制住胸中的怒火后，他这才转向自己的手下们。
“修尔克先生，我记得你和我保证过，会让那些新人们听从命令。”
如果哈罗德或是任意参与了“热可可与香荚兰”酒窖中契约签订的其他佣兵、冒险者，想必一眼就能看出，现在这位被称为修尔克的男性，正是在谈话过程中不断给格拉夫打下手，以及拿契约给他们签订的那位酒场工作人员。
不过此时他已经换上了魔法师的装束。
“老板，这是我的失职，请您给予我处罚。”
“如果我想那么做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
“老板您知道，我的魔法其实是通过强烈暗示来将人的思维引导到特定方向上的。虽然视被施术者个人情况可能会有不同程度衰减，但这项魔法的效力对二阶及以下的职业者肯定都行得通。”
“哦？你的意思是说无视了规定好的信号，提前行动的那个蠢货是三阶甚至以上的职业者吗？不过根据我得到的情报，好像并不是那样啊。”
眼见格罗夫杀意又起，脊背发寒的修尔克连忙补充道。
“不是的，老板。您刚才也说了，那家伙是蠢货。蠢货的思维很简单，无论怎么暗示，都不会偏向本来就没有考虑过的事。对于那样的人，不是直接控制其心智的魔法是不能做到让其听从命令那种程度的操控的。”
听到修尔克的话，格罗夫闭上双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睁眼并开口。
“念在你补救措施还算得当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
“感谢您的宽恕。”
得到承诺的修尔克展露出安心的神情，但与此同时房间中另一名男性顿时紧张起来。原因自是格拉夫叫到了他的名字。
“那么这边的亚伯先生——我是很看好你，很想将你培养成我的接班人，所以才会让你去跟那个老奸巨猾的城主交涉的。但你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为什么城卫队来得如此之快！”
格拉夫句末几乎是吼出来的，让名为亚伯的男性不自觉地身体一抖。但其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
“辜负了您的期待，我无话可说。但希望您在下达对我的处罚之前，再给我几天时间去讨回公道。”
“……如果不是你以前表现得都算不错，我不会给你这个时间。从现在起，解除你的职位，给我靠自己的力量去讨回公道，之后再回来接受真正的处罚。”
“感谢您的仁慈。”
亚伯将头压得更低，以示对命令的接受。格拉夫不再看他，转而将视线投向三名手下中唯一表现得比较自然的那人。
“帕梅尔，我对你很满意。你对部下的管控和临机应变能力都很不错，多亏你才能让我们今天的损失下降到最低。注意到那名神官小姑娘并把她绑回来也是大功一件，以后你就接替亚伯的位置吧。”
“感谢您的慷慨。”
用妩媚的声音给出回答的是一名女子，她窈窕的身段被贴身的棕色皮甲所包裹。虽然其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长条状疤痕，但如果将其当作个人特色的话，说不定稍作修饰就能成为引领风骚的佣兵女王。
“多余的话我也不想再说。修尔克、帕梅尔，你们两个跟我去见那个女神官。”
格拉夫这么做出指示后，得到命令的两人就抢先起身并打开书房门。然后一行人维持着以修尔克在前方领路，帕梅尔陪在格拉夫旁边的行进模式，向被他们绑架的“女神官”所待着的房间走去。
-
莉莉斯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场迷离的梦境中逃脱。
在梦境中，当她还没有意识到前方存在的危险时，就被同行者强行把行李袋塞到手中，大喊着“快走！”并将她往后推开。
那之后她的确是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可是再往后呢？发生了什么？
记忆在关键处断掉，这的确很像是做梦时经常会出现的事，可莉莉斯终究觉察到些许违和。于是她试着轻声发出呼唤，呼唤那同行者的名字。
“安图恩？你在吗？”
自目不能视以来，莉莉斯可以明显地体会到自己的其它感官日益变得敏锐。但即使是这样，在等待了一会儿后，她的耳朵也没有捕捉到周围因此发生什么动静。过去三个月的旅途中，就算两人短暂分开，仍会很快回答她的声音今次却彻底地消失无踪。
一阵重要事物的丧失感和被迫独自一人的恐慌感自她心底油然而生。尽管很不愿意承认，莉莉斯也还是立即明白过来，刚才的一切并非梦境，而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并且显而易见，自己目前应该是被人绑架了。
虽然眼睛不能用，但莉莉斯为应对像当前这样被迫单独行动的情况，额外学会了一个能较为精确地探测周围环境的技巧。
该技巧要求使用者将身体中的魔力不加修饰地向身体外侧放出，向着尽可能达到的最远处延伸。这种模式的魔力，遇到没有经过魔力加工的无机物时，会产生类似阻滞感的反馈。而根据魔力反馈的情况，使用者基本就能推断出周边的地形环境了。
凭借这样的技巧，莉莉斯很快成功把握到自己当前正坐在柔软的床铺上，身处于一个并不像是旅馆的豪华房间内的事实。
不过，完成大致房间轮廓探查后，莉莉斯不得不暂停下来休息一下。毕竟这样低劣的魔力使用技巧造成的浪费颇多，以至于莉莉斯的魔力只能够支撑一会儿。
似乎这个技巧的改良版就是被称为“地形侦测”的魔法，但那个通常是中阶职业者才能学会的魔法需要更为高超魔力操作技巧。至少本职是占星术士的莉莉斯现在就还做不到那种程度。
另外除开周身地形，借由刚才的探测行为，莉莉斯还判明了安图恩交付给她的行李袋及帮她制作的拐杖都维持原状被放置在床边。这让她有些好奇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地把她绑架来到底有什么意义。是要威胁安图恩吗？还是对她本身有兴趣？
无论哪种都不是好情况。
莉莉斯正起身想进行更多行动时，由远及近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让她在紧张之余不得不重新坐回床铺，装作自己方才醒转的样子等待“绑架者”的到来。
“老板，您请。”
伴随着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莉莉斯先是听到了一名陌生年轻男性在说话。
“恩。”
作出应答的显然就是他口中的老板，听上去像个中年男性。而且从概率上说，几乎肯定就是将她绑来的主谋了。此外，莉莉斯还捕捉到第三人的脚步声，但她无法确切判定出对方是名纤细的男性或矫健的女性。
同样从声音判断，三人在距离莉莉斯约一米处停下来，似乎在表达自己不会伤害她的意愿。接着她便听得那名中年男性说道。
“小姑娘，你应该不认识我，我同样也不认识你。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是命运女神的神官吧。”
对方甫一开口，便直接进入正题，这让莉莉斯倍感意外。同时她也立即确定了对方还是带有某种误解冲着自己来的。先前从短暂同行的商人妻子姬尔手中得到的配饰，出乎预料地起了额外作用，这不得不说是某种幸运。
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实际上是占星术士而非真正的命运女神神官。抱持着这种想法，莉莉斯选择不做回答以等待对方反应。
“不愿意说话吗？看来你对我很不满，不过你总得担心自己那位同伴的安危吧？”
莉莉斯必须承认，听到对方提及“同伴”两字的时候，即使外表看着没有明显异常，实际上她的身体却霎时无法遏制地变得僵硬——毕竟那名共同旅行的青年对现在的她来说就是如此重要的人物。
于是她也没法再装作沉默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
“我听说命运女神的神官每人都有看见所谓命运之线的能力，这件事是真的吗？”
已知的知识告诉她事实并非那样，可莉莉斯也知道如果自己这时候说出“不”字，那么话题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对方话语中刻意压制也仍流露出的热切也证明了这点。所以，在明白有风险的情况下，为了获得有关安图恩的消息，她再度选择沉默。
“小姑娘你保持沉默的话，我就当这件事是真的吧。说实话，我想请你帮忙看看我个人的命运，不过在此之前，安全起见，还是委屈你先拿我的手下做个展示。”
男人的声音中透露出不容拒绝的意志，接着莉莉斯感觉到最后进入房间的那第三人主动走到她面前。
“事情就是这样，小妹妹，帮姐姐我看看如何？”
看来其是名女性。不过现在的重点并不在那里。
莉莉斯很确信自己并没有看到命运之线的能力，无论是在失去视力前亦或是之后都一样。
该怎么做？随便编一点骗对方吗？不，不行，那样一定立即会被识破吧。
或者先用无关的话题拖时间？用身体不适之类的当借口？不，这也毫无意义。
那就找机会从几人面前逃跑？这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了。
眼看确认到自己的无力，已经陷入无计可施状态的莉莉斯，忍不住祈愿着此时不在身边的青年能够赶来。当然，她也明白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姑且还是不愿就此坐以待毙的她，缓缓地调动身体魔力的同时，装模作样地将手朝面前的女性伸去。
“只要想的话，你就能看到的吧，那并非用双眼而是用心灵才能触及的东西……”
就在她构思着用于欺骗对方的话语时，脑海中突兀地响起某人的声音。那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是犹如魔族的低语般充满诱惑、又像是女神的启示般充满温暖的音色。随着这个声音的宣告，在一片黑暗中，她倏然“看”到了从面前被光包围的人形轮廓上延伸出来的，虚无缥缈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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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莉莉斯伸出双手触碰到帕梅尔、身上魔力突然就随之产生剧烈波动，紧接着又迅速变得平稳的情况，格拉夫难得地皱了皱眉。
他转头盯着告诉他命运女神神官相关情报的修尔克，用无言的压力催促他做出解释。不过这时的修尔克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少女神官身上，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暗自做出之后果然还是得给这家伙严厉惩罚的决定，不敢轻举妄动的格拉夫也只能继续对眼前的奇怪局面进行观察。
过了大约两分钟之后，被认定为是命运女神神官的少女才用与之前仅有一次的开口所不同的凛然音色阐述道。
“照理来说，你应该是已死之人。”
倘若安图恩也在现场，惊讶之余肯定会在心里暗叫这句话实在神棍得有些过分。更别提都是第一次真正见到所谓命运女神神官能力的格拉夫三人。特别是这其中知道帕梅尔隐秘过去的格拉夫和她本人，内心的动摇完全写在了脸上。
“看来你是杀死了命运与自己相似的亲近之人，然后继承对方的身份而得以活到现在的吧。”
作为补充而加上的这句话，更是彻底让格拉夫和帕梅尔对对方的身份产生了信服。帕梅尔甚至毫不犹豫地丢掉了自己的尊严，眼带狂热地径直跪倒在对方面前，用力握住少女的双手。
“神官小姐……请你告诉我！我接下来的命运会怎样？！”
“唔……”
大概是帕梅尔的动作太过用力，神官少女的表情有些扭曲。眼看已经没有再验证对方身份的必要，格拉夫走上前去，一脚将帕梅尔踢到旁边，并恶狠狠地盯着她。
“帕梅尔，给我搞清楚你的身份！”
经此突变，帕梅尔眼中狂热尽散。她用手捂着自己被踢到的部位，惶恐地跪倒在旁边的地面上。
“老板，请您原谅我，我只是一时冲动……”
“哼。”
把不满发泄完毕后，格拉夫才尽可能压制住胸口的热切之情，让自己维持稳重的形象。
“抱歉刚才怀疑您的身份，神官小姐。那么我们来做个交易吧，请告知我未来的命运，而我会回答关于你同伴的事。”
对方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一方面考虑着是不是先把她暂时放走，然后再找机会重新抓回来——毕竟能知晓自身未来这样的诱惑没人能拒绝，格拉夫静静地等待着回答。
“你会死，而且是在近几天之内就会死。”
最终，他听到少女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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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官小姐，我们就送您到这里。”
“谢谢。”
“您客气了，我们只是听从老板的指示而已。”
带着赌博的心态将对方的命运告知过去后，对方居然真的还会将她放出来，这让莉莉斯内心暗道侥幸。不过她也明白这可能只是暂时的安全状态，所以她在被对方手下送到不知是哪的街道上后，也没有立即放下危机感。
为今之计果然还是得和安图恩汇合。
从对方口中得知安图恩并不在他那里、也没有身死，而是被康弗斯城卫队以影响城镇治安为由暂时抓捕起来的时候，莉莉斯紧张的心情至少缓解了一部分。毕竟两人还有再见的机会。
另外，虽然不知道刚才的声音是什么，但从那时起就能“看”到命运之线并理解其意义的能力至今还在。当莉莉斯使用这项能力的时候，她也没有感到自己有任何明显的魔力消耗或别的损耗。
这毫无疑问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莉莉斯现在也没时间思考那么多。方才在房间中没有机会，如今下定决心后，她“看”向自己身上。
除去象征财富、爱情、生死之类围绕在她周身的线之外，还有一条清晰而明亮的线从她身体上延伸出去，不知要去向什么地方。但莉莉斯丝毫不怀疑，其终点就是安图恩所在。
于是，自两人相遇后第一次分离的这个夜晚，她独自迈开了前行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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